「我本來就是那樣的理想主義者。」 ——專訪葉穎談《生滅》

《生滅》是葉穎發行的第一張專輯,但她不是樂壇新人。五年前,她曾在主流唱片底下發行作品,之後銷聲匿跡,改為在鎂光燈照不到的地方活動——組過名為若離派的樂團、為國產音樂節奏遊戲暢過配樂,也與這組配樂團隊「守夜人」一起發表專輯。從典型的流行歌曲走向 Electro Pop,卻在今年以〈取巧〉入圍金音獎「最佳跨界或世界音樂單曲獎」。她的風格一直在變,聽眾的樣貌也因此不斷打掉重練,問起她對這樣的過程作何感想?她淡淡地說:「我在回顧過往的時候也覺得怎麼會這樣?」

顛簸的過程非她意願,卻也是找到自己想做什麼樣的音樂,以及想怎麼做音樂的必要過程。她現在能肯定的是:「從每一件事之中,你會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,然後一路的轉換。」在音樂領域中不斷試驗自己的可能,爾後前進,是她大學畢業後才開始的人生進程。

葉穎從小就是擅長唸書的好學生,國中時曾為了升學毅然決然暫停長笛課,放棄考音樂班的機會、放下所有休閒娛樂,只為專心讀書,從來沒有懷疑。想起那時候的自己,她笑說:「我現在也滿佩服小時候的我,怎麼可以這麼有毅力,現在好像沒辦法這麼有毅力。」她說現在是佛系寫歌,無論音樂或生活上都不太逼迫自己。

課業拔尖讀到台大畢業,忽然間,世界向她完全打開,眼前所見皆是可能,但她卻束手無策也害怕做錯選擇。她非常記得為自己人生第一首歌帶來靈感的場景:那是一個平常的上班日,每個人好像都很有目標和方向地忙碌著。她看見車行業務西裝筆挺在店裡與客戶談話,看見路邊匆匆買完午餐的上班族……形形色色的人從眼前掠過。「我就想,這些人真的都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?他滿不滿意現在做的事情?他知道他要做這件事情五年、十年,他有感覺有熱情嗎?會不會剛好有人在這個世界上就是沒有任何空位呢?」一連串的疑問最後寫成了一首歌,叫做〈位置〉。此後,創作成為葉穎解決人生疑惑、整理階段人生的方法。

這次的專輯,光是名稱《生滅》的概念就宏大又抽象,歌詞內容也充滿詩意的表達,比如專輯開頭便寫出「春天的你剛醒了/隨冬天的他走了」。雖然美,但對多數聽眾而言未必第一時間能夠接收理解。回顧葉穎過往的作品,在 2017 年發表的 demo〈假的〉就能發現「生滅」二字,以此為線索,她回憶當時:「我那時候覺得自己智慧很有限,看了很多書。」這裡她指的是《西藏生死書》、老莊、佛經、柏拉圖、印度靈性學一類的書籍。此外,她也讀腦神經科學,想知道人類是否真的有靈魂?

但即便讀的書多少和宗教有點關聯,葉穎並沒有特定的宗教信仰,探索生命真義的過程讓她得出一個結論——宇宙核心、萬事萬物的源頭皆指向一處,那是不可說的存在,而所有的藝術家窮極一生,運用各種媒介、媒材想表達的概念皆指向那方。彷彿結束一堂神祕學的課,經過兩年的反覆思索、沈澱,《生滅》順著葉穎的思維而生。

雖然在內容上有些玄妙,但《生滅》的音樂性卻十分容易入耳,編曲及聲響聽來自然有機無負擔。本次入圍金音獎「最佳跨界或世界音樂單曲獎」的作品〈取巧〉,由手碟、澳洲木管、西塔琴等常見於世界音樂的配器所組成,這些器樂的音色具有原始、開闊、充滿異國氣息等特質。葉穎雖然喜歡世界音樂,也去過許多國家旅行,但她從未在任何一個場合聽過或見過這幾個樂器湊在一塊。有趣的是,這張專輯雖然多以原生樂器呈現編曲,但在  demo 階段,葉穎完全是用合成器裡的電子音色思考。她事後也很驚訝,這些最初靠著憑空想像、模擬的聲響,竟剛好有相應的樂器能對應。

與〈取巧〉風格相近的歌曲是〈花瓣〉,琅琅上口的旋律像極 70、80 年代的國語流行歌曲。聽我如此分享,葉穎眼睛一亮:「我以前很喜歡聽校園民歌!」她說自己有老靈魂,聊到這題,她彷彿才從方才神祕學的迷霧中走出,在我眼前清晰明亮了起來。她熱切地繼續說道:「以前校園民歌有好多好純粹的質地,你聽李泰祥、齊豫的聲音,他們唱的那個詞有多美。〈橄欖樹〉、〈夢田〉……那樣的純粹感是那個年代獨一無二的。」而這般純粹是她在創作時努力企及的。〈花瓣〉之外,她還想起專輯裡的另一首歌:「〈星星〉也有純淨的感覺,可能跟我小時候接觸的養分(民歌)有關,還有我本來就是那樣(追求純粹)的理想主義者。」

身邊很多朋友都說她的創作太美、太不切實際,但她不服,因為那是她追求的理想。不過細心留意可以發現,這張專輯共有兩個版本,分別為九首歌的數位版和十一首歌的實體專輯版,後者在結尾多添上了〈小王子〉與〈合・流〉。

〈合・流〉在專輯裡扮演的角色是 outro,與開頭的 intro 相呼應讓專輯完整,我好奇她為何於數位版拿掉了這重要的一曲?她有點意外接獲這題,小小聲說了一句「被發現了」,接著謹慎而仔細地說明用意:「這張專輯其實有兩個版本,一個是停留在〈Harmonic〉,就是數位上大家聽到的。〈Harmonic〉是聽起來很完美和諧的結尾,因為手碟的聲音很溫潤漂亮,這首歌的旋律線也很美,那代表一個美好的結束。可是後來(實體專輯版)再接到〈小王子〉和〈合・流〉就比較像真實人生的顯現。在〈Harmonic〉那麼完美的樣子呈現之後,我想說的是,所有事情終究沒有辦法那麼完美、那麼漂亮,小王子還是離開了,玫瑰枯萎,心愛的人不一定能夠在一起。」然而即便身為純粹的、美的追求者,葉穎心目中真正的專輯版本是宣告真實並不完美的後者。

關於《生滅》,值得分享的還有隨實體專輯附上的寓言故事小冊,裡面收錄對應每首歌曲的故事。我從這本小書感受到的是,即便創作風格相對抽象,葉穎仍希望能有效傳達自己的想法,而非被動等待理解。「以前我不太在乎別人覺得怎麼樣,因為我創作從來都不是為了誰。我之所以開始分享,是因為發覺這可能可以影響到別人。」那些粉絲傳給她訊息,現場演出與歌迷實際接觸,許多人都與她分享這些音樂陪伴他們度過低潮期。葉穎期待更多類似的影響力發生,所以選擇不再把自己和作品關起來。

那本寓言小冊像是由專輯延伸,另外寫成的番外篇,但其實故事與音樂是「一體成型」的。葉穎天生有聯覺,看到字詞腦中會自動浮現對應的顏色,比如她覺得專輯裡〈冬天的他〉是膚色,但這其實對一般人來說滿沒有道理。這樣的創作者若想向聽眾傳達比較切實的想法,是需要花點功夫的,這或許就是擁有創作直覺的一體兩面。她在寫出一首歌的過程,文字、聲音、故事、視覺畫面是打從一開始就全部連在一起,其中很多與她的夢境、奇幻的想像有關。也因為她的創作總是這樣,連接五感的體驗一併蹦出,尤其視覺印象特別鮮明,這回專輯中兩首歌的音樂影像選擇先以 Live 的方式呈現,而非拍攝 MV,否則身邊的人可能會很傷腦筋。

她的視覺印象大概是這樣的:「〈花瓣〉的場景是沙漠,〈取巧〉是畫面顏色非常繽紛的動畫,有點 tribal(部落)的感覺⋯⋯」開心地說著這些的同時,葉穎的眼神飄向空氣中未知處。此刻,她從分享者的身份退回創作者,回到初始之地,所有事物都還沒有名字。她於此安心構築心中的理想世界,並得以暫時忘記沾染了灰塵和汙泥的故事結尾。

採訪、撰文:厚安
攝影:苗嘉澍 MIAO’s photography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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