專訪鄭宜農:地球崩塌,哪裡會有永恆的光?

original post date: 2017 May
原文刊於 台灣搖滾映像誌

「我是一個跟這個世界有點距離的人,創作可以讓我講我想講的話。」

開始和鄭宜農聊新專輯《Pluto》時,快過了晚餐時間。白天,我們與宜農一行人前往基隆拍攝這期第三角度計畫中的幾組相片。經過一天舟車勞頓,身上覆滿基隆的海風和泥沙,我們回到火氣音樂裡有陽台的舒適小邊間。以此為起點,再度出發,往冥王星駛去。

訪問當下,她從沙發滑進沙發與玻璃矮桌間的空隙,兩側頭髮往耳後一梳,雙手靠上矮桌,開始認真向我們介紹起冥王星的不同面貌。

「愛情」只是方便的名字,各式的愛可以相通

「其實一開始完全沒有預想會變成一張什麼樣的專輯。」鄭宜農回憶,2016 年初,她在家中悶了四、五個月。我問,這段日子,算不算閉關創作期?「沒有啊,我就不想出門。」她坦然說完後,是一陣爽朗的大笑。「我那時候只想面對音樂,音樂以外的事情都不想管。其實現在仔細回想,這張專輯算是一個求生意志的展現、一個自我療癒過程,過程裡我不斷思考『愛』是怎麼一回事、人跟人之間是怎麼一回事,裡面探討了很多愛的不同面向。」

專輯收錄的〈太空垃圾之死〉談的是愛對鄭宜農而言的意象:能吸引萬物的黑洞。「你完全沒有辦法掌控自己,也不知道裡面是什麼,只有進去的人才會知道。」她微微一笑,笑裡有對黑洞的好奇與嚮往。另一首歌〈那些酒精成癮的日子〉則傳達出相對廣大的愛。「2016 年那個階段,我比較常泡在酒吧裡,認識了很多很多人,〈那些酒精成癮的日子〉是唱給這些人聽的。你可以放心、你可以爛掉、你可以當一個混賬什麼的都沒有關係,本來每個人就需要一個這樣的出口。」這首歌的唱法和過去的鄭宜農很不同,感覺有點刻意不誠懇,在明顯強調的鼻音中散發出一種軟爛,或者說對眼前現狀滿不在乎的態度。其實,她是故意的。她覺得越是如此表現的女生,心思越細膩、懂得如何撫慰別人,她在這首歌裡竭盡所能地表演(也不全然是表演)這樣的人格。

  「這張專輯裡的愛,沒有任何一個我可以很明確地說:『這首歌就是在講愛情。』因為我覺得『愛情』只是一個我們方便去辨識所必須要有的定義,但其實各式各樣的愛可以融會貫通。」於是〈Our Pop Song〉描繪出人與人之間,無論在哪一種愛裡,準備接觸、坦誠自己時面臨的猶疑與害怕;而在〈雲端慢舞〉中,唱的是一段打破距離相愛的故事,歌曲一開始引用了 Carol Ann Duffy(註 1)的浪漫情詩:「因為每首歌的開頭,有時候是一開始就進來、有時候有前奏,這兩者我都已經玩到覺得有點無聊了,想說,不然來唸個詩,一邊唸一邊覺得好噁⋯⋯。」她說完,在場所有人大笑,想像一個人關在房間裡朗讀情詩,聽著自己的聲音,連自己都覺得有點害羞、有點尷尬。

悲傷的創作過程,要用遺憾來完成

相較於〈雲端漫舞〉顯而易見地融入文學,很多人不知道的是,專輯裡的最後一首歌〈酒店關門之後〉,本身就是一部小說的名字,作者是得過美國推理小說最高榮譽「愛倫坡獎」的 Lawrence Block(註 2),鄭宜農分享了這本書對她而言的意義。「我有大概長達半年的時間,沒有辦法看純文學的小說。有一次走進書店,那時候我看大量的植物學、宇宙學、動物學的書,我想要找那個區域,找不到。我看到旁邊有一排新書、一排新的小說,忽然覺得超級焦慮,就直接走出店裡。那個階段可能因為我不想要瞭解人的世界,想要脫離人的世界。」

她把在書店發生的事情告訴作家好友湯舒雯。「結果湯舒雯跟我說:『你這樣不行,你這樣是有創傷症候群,不然我介紹你一本書。』然後我就去買了《酒店關門之後》,讀完整個著迷,到今年都還在看,我已經把馬修・史卡德系列整個看完!」

《酒店》一書讓鄭宜農重新回到可以閱讀文學的狀態,加上對當中主角馬修深切地共感,因此催生了同名歌曲。「我把它放在專輯的最後一首,其實是有它的意思在的,因為我想要整張專輯是一個遺憾的結尾,前面講了各式各樣的愛,可是最後是一個遺憾的結尾。遺憾其實也是一個新的開始,表示你還沒有滿足全部,也因為這張專輯的創作階段是滿悲傷的一段日子,所以我想要把這個悲傷用遺憾來完成。」

從向內書寫自己,到向外傳遞更多訊息

對鄭宜農來說,一直以來的創作困境是「填詞」。「我的老闆楊大正先生常常會跟我說:『我覺得你的詞不要寫得那麼難,你自己也會覺得很寂寞,因為大家聽不懂。』可能我想要傳達的意思是這樣,但大家的解讀會讓我有點失望。他說:『你要把姿態放低一點。』但這不是姿態高低的問題,我講話就是這樣,我腦袋裡面裝的東西就是這樣。如果為了要取悅任何一個人,而改變我寫歌的方式,我過不去那裡。」不過相較於六年前《海王星》時期的鄭宜農,創作中「書寫自己」的成分較高;現階段的她,創作有更大比例是在試圖「傳遞訊息」,較不那麼絕對地活在自己的世界裡。而在她一遍遍演唱過去狀態下寫出的歌,其實都是一次次的道別。

我問她,現場表演時面對歌迷熱情點歌,該如何用現在的心情詮釋過去?「現在唱的感覺很多是事過境遷,也因為自己變成熟了,會去檢視以前為什麼發生這樣的事情,現在唱的心境像是用一種淡然的態度,不斷地跟過去的自己說再見。」

尋找能照進永恆之光的國度

好比是,有些回憶與信念總無法一刀兩斷。2004 年的科幻愛情電影《王牌冤家》(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,原文片名直譯「純淨心靈裡的永恆陽光」),接近結尾時的經典一幕:男女主角在回憶構築的意識中,一起回到初相遇那幢臨海的房子,忽然間回憶被消滅,屋子開始崩塌,女主角向準備走出門外的男主角問起, 「What if you stayed this time?(如果你這次留下來呢?)」〈酒店關門之後〉間奏的對白即取樣於此。若留下,他們會在回憶裡一同消亡;若離開,他們的未來也如眼前汪洋般迷茫。

「就是這個去留的心境跟這整首歌的主題貼合。」鄭宜農解釋在歌曲中取樣電影對白的原因,此外這也是一部她很喜歡的作品。「這首歌其實說真的滿絕望的。到底要不要繼續相信溝通的必要,或是要不要相信真實的愛存在,還是走掉算了?」

2016 年初,鄭宜農這個名字忽然在媒體上變得非常高調,四處皆是窸窣耳語,她坦然向眾人揭露自己,外界讚揚、批評皆有之,流言四起。但如同創作小說人物、形塑電影主角般的英雄歷程——只有困境能使人物變得立體、更有生命。長久以來,也是突圍、重生的過程最為精彩。儘管我不確定若 2016 年,恰好歲數逢九的鄭宜農沒有面臨巨大的挑戰和輿論壓力,我們能不能在今年看到她於冥王星上重生。這是地球以外,她正居住的第三顆星球。希望她在上面一切安好,或能找到更理想、能照進永恆之光的國度,不再需要猶豫去留。

[註 1] Carol Ann Duffy,1955 年生,蘇格蘭詩人及劇作家。2009 年獲得英國桂冠詩人的殊榮,同時,是第一位戴上桂冠的女性、蘇格蘭人及公開的 LGBT 。她的作品用詞簡單卻富有深意,透過愛、回憶和語言發掘療癒的瞬間。

[註 2] Lawrence Block,1938 年生,美國著名偵探小說家。敘事手法平淡冷靜,人物個性鮮明。著有「馬修・史卡德」、「雅賊」等系列小說,最為人知的作品是《八百萬種死法》。

採訪、撰文:Jessie.C
攝影:周柏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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